云岡景區深處,蔥蘢綠樹之間,佛光與自然完美地融合如一,這里就是云岡石窟研究院,一個充滿神奇與夢想的云岡人的棲息地。不夸張地說,連這里的空氣都充滿著云岡的味道,一種清新的芬芳在靜靜地引領著我們找到今天的采訪之人。
尋香識人,在走廊的盡頭,一扇門敞開著。一位清瘦矍鑠的學者正在與年輕的后學探討老一代日本佛像攝影家小川晴旸的圖冊,他們指點著一幅幅精美絕倫的云岡佛像的黑白圖片,陶醉于云岡的光影之間。當學者興之所至拿起書桌上佛像的測繪手稿時,目光與筆者不期而遇,這樣睿智而又謙遜的目光背后究竟潛藏著多深的云岡情,才能投射出如此具有佛性的深沉、優雅而又清澈的光芒。
隨著采訪的深入,我們不禁也在學者的講述中感受到自己的心一點一點地騰空,重新被云岡填滿。這位學者就是本期《印象大同》的專訪人物,云岡石窟研究院研究員——王恒。
從犍陀羅到云岡
云岡,并非王恒事業的起點,最終卻成為了他事業的高點,“正像石雕佛像藝術發端于犍陀羅,卻最終成就了云岡石窟的舉世聞名。”王恒的第一篇論文《從犍陀羅到云岡》發表于1999年1月的《文物季刊》之上,這是他自1985年來到云岡石窟文物研究所歷經14年研究之后發表的第一篇論文,而英國考古學家馬歇爾所著的《犍陀羅佛教藝術》亦是王恒來到云岡研讀的第一部佛教藝術史著作。
在王恒看來,云岡石窟的驚世之處,不單在于它是中國佛教雕塑藝術的集大成者,更在于它文化的多元性,既有著清晰的西方文化淵源,又有著深刻的中國文化烙印。“自亞歷山大征服犍陀羅時,古希臘、古羅馬的雕刻藝術就自然地流淌進犍陀羅石雕佛像的藝術血液之中,犍陀羅藝術的發展可以說是歐洲藝術文明與古印度宗教文明深刻而又富于創新的藝術結合。而犍陀羅藝術對云岡石窟造像藝術的影響,更是佛學東漸的有力證明,再加上北魏本土文化的影響,云岡石窟無疑是具有世界意義的文化藝術寶藏。”王恒的研究既從歷時的角度剖析石窟藝術的傳承與演進,又從共時的平面考量各種文化藝術的相互滲透與融合,這樣的研究無疑是深入云岡精髓的金針,在切中云岡要脈的同時,也闡發出更多的云岡精義。
愈是深刻的體悟,愈是需要藝術化的思考與解讀,犍陀羅始于藝術,王恒的人生同樣始于藝術。自16歲進入劇團,小號演奏將王恒帶入了藝術的殿堂,隨后研習西方作曲理論,更是讓王恒感受到藝術的魅力所在,“藝術就是讓人詩意地活著,在俗世中開辟一塊凈土,讓人棲息、停泊。”后來,王恒進入文化局搞黨務工作,政治的藝術同樣讓王恒癡迷,“也許我就是一個隨遇而安的人,雖然沒有主動選擇職業的機會,但在每一個地方我都能感受到藝術的力量,在無形中支撐著我走到今天。”
進入到云岡工作,王恒最初擔任的是研究所書記,黨務工作仍舊是他的重點,但在工作之余,拿起《犍陀羅佛教藝術》一書研讀并非偶然,這正是他心中藝術火花的綻放,更是他心中藝術能量的噴發。自言從來都閑不住的王恒處身云岡這塊藝術的廣袤之地,他可做的事情實在太多,“光是深入到洞窟中觀察、記錄、思考、研究,一生的時間都顯得不夠。”
至此,與云岡石窟相關的原始佛教典籍、歷史、藝術史的書籍擺在了他的書桌上,“在洞窟實物與原始典籍的對照中,研究的內容變得豐富,研究的樂趣也隨之漸長。這是云岡文化對我逐步侵入的過程,我喜歡文化自然滲透的感覺,而絕非是蠻力式地挖掘。”在王恒看來,云岡石窟的豐富性無須刻意挖掘、演繹、放大,自然地流露或許更加扎實,更富于生命力。
從犍陀羅到云岡,既是探究云岡藝術淵源的深切思考,更是王恒藝術之路的清晰軌跡,在云岡,王恒與石窟發生了微妙的藝術化的化學反應,二者緊緊地聯系在了一起,王恒也自《從犍陀羅到云岡》一文發表后證實了自己云岡研究的稟賦,隨后其研究成果井噴式的出現也就不足為奇了。
從自發到自覺
在日漸深入的云岡研究之中,王恒愈發感受某種力量在牽絆著云岡學前進的道路。“自發式的研究,只能是片段化的云岡,而不是一個整體。從自發到自覺,就是要將云岡整體化地理解、研究,以比較研究的眼光,將云岡置于世界石窟藝術背景中研究,在佛教、藝術、歷史、文化、人類學等多方面著力,這需要不同專業領域的學者通力合作,才能形成自覺的云岡文化的研究氛圍,時刻明辨自己的研究水平在世界云岡研究界中處于何種地位,應該將研究的著力點放在哪里。同時,引起全社會對云岡自覺的保護意識也很重要,只有存在,才有研究的可能。另外,在社會大眾中普及云岡的總體認識也很關鍵,只有大家都來關注云岡,欣賞云岡,思考云岡,才能讓云岡學真正成為世界性的顯學。”王恒所言在其《云岡學:從自發到自覺》一文中有著更為生動、立體化的論述,從自發到自覺,不僅是王恒對云岡研究困境的超越性思考,更是王恒身體力行的研究實踐。
編著、出版《云岡石窟辭典》就是王恒運用整體化的研究方法,將云岡的內涵與外延統一的典范之作。80萬言,2300多個詞條,耗時數十年,呈現出的正是云岡百態。這個云岡,不僅于其內在的窟龕形制、佛教造像、佛教故事中有豐富地展現,其更為突出的意義在于將與云岡發生文化關系的其它文化形態涵蓋其中,包括歷史人物、訪問辭賦等充分地展現,云岡的內涵與外延形成了一種強大的合力,推動著云岡學向前邁進。“編寫《云岡石窟辭典》,一方面是對我這些年來研究云岡的階段性總結,也是希望通過這部書讓更多年輕的云岡研究者更快地進入到研究角色中,為云岡研究注入全新的活力。”
云岡石窟的研究氛圍在王恒看來“仍然很稀薄”,因此唯有更多的年輕人走進云岡,扎根云岡,認真地感悟云岡,才能最終形成一個完整的云岡文化研究梯隊,自覺地推動云岡研究的向上發展。“很多年輕人向我抱怨,云岡研究的知名學者那么多,云岡研究的著作也可以說是汗牛充棟,我們還有什么研究的空間?”這樣的疑慮在王恒看來不過是未識云岡真容的妄談,“云岡的課題是幾輩子都做不完的,云岡就像是一張永遠都無法做完的填空試卷,等待我們接力完成。”十余年前,王恒駐足于第5窟中的雕塑中,有感于形態各異的供養人發乎幽思,其畫面所呈現的意義直到最近才得以解答,“原來,這就是云岡石窟中彌勒信仰的體現,彌勒是未來佛,云岡石窟中塑造大量的彌勒像,既是北魏統治者對未來政權生息發展的期許,也是百姓對幸福生活的展望。看到彌勒,就預示著希望。”王恒由此寫成《兜率之約》的論文,彌勒生于第四天兜率內院之中,釋迦牟尼涅槃之時,正是彌勒成佛之日,未來也就屬于虔誠的供養人,意即蕓蕓眾生。
云岡研究的自覺,亦是眾生樂享云岡的時刻。“對云岡的研究,最終的目的還是讓更多的人能夠感受到云岡所蘊含的巨大能量,于云岡之中,能夠對自己的生活、生命有所啟迪,這就是云岡造福后世的最大功績。若想做到這些,就要從最基礎的層面著手,實地勘察、測繪、記錄,讓云岡的全貌得以彰顯。”
王恒目前所做的工作,正是立足于云岡實地的洞窟調查中,通過引進激光三維掃描測繪技術,來更加真實、完整地記錄云岡。“這樣宏大的工程,我這輩子都無法完成,但只要我活一天,身體允許的情況下,我依舊會做下去,洞窟調查,是一項功在千秋的大事,也許千萬年后,云岡石窟也會成為一堆沙礫,但這些記錄的文字、圖片、拓本、測繪,包括云岡研究,會留給后世繼續傳承下去,他們會記得曾經歷史上擁有過云岡石窟,而且它是如此美麗,如此深刻。”
編者語:云岡賦予了王恒生命的靈魂,王恒給予了云岡畢生的心血。云岡石窟中凝結著無數人的藝術夢,王恒也將這藝術之夢交給了藝術的遠方。眾神亦會涅槃,何況肉身凡人,但云岡石窟不會隕滅,因為有王恒,有一群和他一樣自信自覺地將云岡石窟傳承后世的云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