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岡石窟開鑿在一片侏羅紀砂石巖層上,中粗粒的砂巖,硬度適中,天然石質上鑿出眾多大型雕刻,顆粒狀的質感渾厚深沉,無限豐富了雕像的神情;砂巖以黃色為主,夾雜著紫紅色、朱紅色、土黃色、灰藍色、深綠色、奶白色等,給人以溫暖;洞窟壁面一層層起伏流動的水波紋理,有的像行走的云,翻卷上下富于變化,有的像云霧朦朧在大山中飄過,有的像一排排供養人急匆匆趕著朝拜,有的雖然什么也不像,但有生動的韻律,質樸的色彩,它們的機理是那么特殊,暗含的靈性讓人感動。
一、云岡石窟造像的視覺藝術
從視覺藝術角度縱觀云岡石窟,除了色彩豐富、機理神秘的砂巖,還有各種集合形式線構成的無數云岡造像:正三角形佛像的沉穩,倒三角形飛天的韻動,長方形供養人的虔誠以及多種結構菩薩身的變換,不同類別的造像其構圖形式有別,相互組合成穩定的結構體。
佛陀是人們心中的神,一種信仰的理想偶像,云岡石窟各種大小不同的立佛、坐佛都塑造在不同角度的正等腰三角形中。各種呈正等腰三角形的大小坐佛,呈正長腰、等腰三角形的大小立佛等,都正擺放著,尖在上,底在下,支點最大最穩定。正三角形構圖本身就穩定,加之又都是各種等腰三角形,甚至是正等邊三角形,穩定中透出一種力量感,高等腰三角形還有一種崇高感。佛是萬能的,佛祖是穩定的,無論大佛還是小佛,無論立佛還是坐佛,他們都巍然不動,都是不可顛覆的,讓修行者從心里感到踏實、信任和依賴。洞窟的設計者為了創造的主旨,目的明確地規定了佛造像的形式走向。
菩薩歷經無數代修行,轉生才能成佛。他(她)是求最高覺悟者,是教化眾生于未來成就佛果的修行者,因其特殊身份,菩薩更易接近平凡人,便于與大眾發生直接聯系。相比佛陀,藝術家創作菩薩造像自由發揮的余地更大,云岡石窟菩薩像大多是在正、倒三角形的組合中,或者是正三角形和長方形的組合中,還有正、倒多個三角形的組合中。其上半身都是正三角形,所以感覺較穩定,但總體的穩定性和力量感比起佛像大打折扣,這也符合佛和菩薩在人們心目中的不同層位。
飛天設計在倒三角形中,而且多是不規則角度的倒三角形,倒三角形支點最小,極不穩定,但有運動感,好像在洞窟中飛翔,加之裙擺翻卷,衣帶飄繞,更是無拘無束,群像靈動。特別是天頂上的飛天造型,大多在各種不同倒三角形的形式線內,翻騰飛舞,活潑可愛,飄舉的衣帶和飛翔的人體結合在一起,無論怎么變,也跑不出限定的倒三角形框架,這與穩定、嚴謹的佛祖造型結構形成鮮明對比。
云岡石窟第6窟 飛天
供養人多是在長方形限定的構圖中,豎長方形本身就有豎立感,因他們均為凡夫俗子,一排排豎立在佛祖面前,畢恭畢敬的站在那里,無比虔誠地用心守護。
云岡石窟第13窟 供養人像
云岡石窟成千上萬個造像均在各自的規矩中,無一例外顯示出裝飾藝術的適形性,這種現象在其它石窟里是沒有的。此后,以幾何形式線為基礎的大型佛立像和佛坐像,成為經典中國佛的藝術形象,在中國廣為流傳。
二、云岡石窟空間的視覺藝術
云岡石窟體現的視覺藝術形式主要有兩方面:一是排列有序的秩序性,二是限定在形狀里塑造形象的適形性,云岡石窟全面地體現了裝飾藝術的兩大特征。石窟的開鑿與發展依時間順序經歷了早、中、晚三個時期,早期洞窟主要表現了造像的適形性,中期洞窟是造像和建筑空間里秩序性和適形性的全面體現,晚期洞窟則是裝飾藝術的高度凝煉。
(一)早期洞窟
曇曜五窟(第16—20窟)是云岡早期的代表,專業上稱穹隆窟,也稱大像窟,是云岡最早開鑿的洞窟。窟內空間的狹小與佛像的高大,所形成的氣場壓強,給人以心靈震撼。遠視慈祥、和悅,仿佛親切召喚,引人心向神往;近仰偉岸、威嚴,令人肅然起敬,乃至五體投地。
云岡石窟第20窟
由于主佛形體碩大,窟內空間有局限性,從主佛到前壁距離很近,窟底空間狹小,人們進來后只能仰視大佛,增強了大佛頂天立地之感。四壁向上延伸才有空間、才有明窗、才有佛、才有光線,大佛讓人不得不抬頭,建筑空間逼迫人舉目仰望,這是空間設計的成功。洞窟和主像相輔相成,互相補充創造者的意圖,窟內的氣場形成一種很大的勢力,抬頭仰望會覺得佛像山一樣高不可攀,佛身越高大就越讓人感到自身的渺小,無上崇拜并臣服于他。洞窟前壁拱門上方開明窗,恰巧是大像頭部的位置,一束光線照進來便可看清佛的眉眼,肩寬體健,深目高鼻,大佛結實的頭型圓中有方,簡單明確深入人心的感覺。大佛眼睛的瞳孔在光線下因匠人的巧妙處理,使原本無機的雕刻煥發出生命的跡象,讓人久久感動難忘。有天窗的空間結構本身顯示著安靜與神圣,石窟的建筑形式幫助營造了氛圍,空間也在強化著佛的威力。這種使人精神上感到的壓力,空間力度起了決定性作用,空間在這里也成為了藝術,從物質變成了精神,空間是構成建筑藝術感染力的最主要因素。
云岡石窟第18窟 佛像
在窟內看大佛,雄偉高大不可一世,在窟外看卻有很大不同,空間發生了變化,一切均已改變。窟外觀瞻禮拜大佛時,由于天窗造就了光線的作用,多數時間看大佛會產生模糊的感覺。古人利用人視覺上的錯覺,在山前制造出空間幻覺,由于光影的作用,佛的表情也發生了變化,佛變得溫和神秘,寧靜而飄逸,這就是視覺藝術上的“距離產生美”。古代藝術家巧用心思,力求達到動中有靜的效果,既突出佛高不可攀、神圣不可侵犯的一面,又表現了神秘仁慈的另一面,讓人感動且無上虔誠,以神取勝。對觀者而言,由威嚴到親和,由服到敬,可以說設計者在洞窟的建筑形式和大佛之間做足了文章。
云岡早期洞窟的形式美感極強,所有的大像都體現了裝飾藝術的適形性,造像與洞窟空間結構形成一個整體,從而創造出帝神合一的和諧形象,天人合一、超凡脫俗的大氣空間,造就了一個強勢陽 剛向上的氣場,而這種巨型大像和建筑空間所形成的完美整體,是云岡早期洞窟所特有的形式美。
中期洞窟
云岡中期洞窟同早期一樣,窟內佛像、佛塔、壁面上的浮雕統統由各自山體的石材雕鑿而成,這些雕像本身就是洞窟建筑結構的一部分。從雕像的擺放位置可以看出,這是經過周密設計的,佛像安排也很講究。中期洞窟的平面基本為方形,窟前多有長方形外室,部分洞窟內有中心塔柱。中心塔柱在洞窟的空間結構上起支撐作用,同時在禮佛功能上有了回旋余地。洞窟的門和明窗都開在南壁,并形成一個長方形或正方形的立體空間,四壁的雕刻均橫向一層層排列且與地面平行,因此無論洞窟空間大小,都使人感覺簡單、穩定。
在那些殿堂、塔廟式洞窟內,壁面圖像上下分層,劃分出天界、佛國與人間;正面設像,左右分段,充分運用了對稱、重復,特異等視覺藝術語言,通體滿雕,繁而不亂,營造出夢幻般的鏡像空間效果。究其原因,蓋由蓮花、忍冬、小坐佛、花繩童子等裝飾紋帶為緯,方塔、立柱、立像等造型為經,搭建起巨窟雕塑群的框架,猶如現代鋼筋水泥建筑結構,使洞窟空間視覺具有高度的穩定性和視覺性。如若信眾禮拜,通過繞塔或繞佛觀瞻、叩拜、供養等儀式,必然會“因像生感”,產生目眩神迷的心理感應,甚至出現超越現實的靈異感覺。
第6窟中的壁面雕刻,橫向看是各式紋樣裝飾帶的重復。重復是裝飾藝術中組織秩序性的基本語言,在重復中尋求有序的變化,是產生節奏感的重要手段,重復用于加深造型的印象,也可以制造畫面和空間的幻覺。豎著看,裝飾帶自下向上越來越窄,畫面自下向上也越來越窄,這是裝飾藝術“漸變”元素的語言。漸變比近似更富有規律,它可以“制造透視,產生空間”。漸變在這里產生了運動,沿著壁面向上看產生了空間,漸深漸遠一直通向佛國天堂。窟內運用幾何形式線的各種豐富組合,在平面上制造出空間的幻覺,人界、神界,絢麗輝煌。
云岡石窟第6窟
第6窟東壁的中間是密密麻麻12×16個小佛龕組成的規則畫面,這些小佛龕排列整齊且有規律,同兩側大佛龕占壁面積相等,我們稱之千佛壁。千佛壁中間九分之一的面積發生了變化,中心雕的是梯形和長方形組成的屋形小龕,內坐一佛二菩薩。這種安排屬于典型裝飾藝術的“特異”語言,特異是規律的突破,是鶴立雞群,目的是引起人們的注意,消除單調和呆板的構圖模式。
云岡石窟第6窟東壁局部
中期洞窟裝飾藝術“對稱”元素的運用,表現最精彩的是第9、10窟及第7、8窟。這兩對雙窟在視覺藝術上所表現的對稱,不是一目了然的簡單對稱,而是從規劃設計和創意初始,就有目標的宏觀對稱布局,即窟與窟對稱,壁與壁對稱,從空間結構上的大對稱,到很多壁面、構圖、佛像、窟頂、內容……等等無數個小對稱。超乎尋常的、大量的、集中的運用對稱,使它完美地詮釋了裝飾藝術中對稱元素的舒適與美感。
云岡中期洞窟最主要的輝煌,突出表現在建筑空間中利用裝飾藝術手段,在視覺感知基礎上運用視覺技巧制造出的神秘幻覺效應,創造出一個虛幻的佛國空間,使參拜者進入石窟,在大量豐富的亦真亦幻的雕塑面前,凝思冥想從而達到出神忘我的程度。隨著沉迷于想象,看到的與被看到物之間的界限消除了,實際的空間消解了,信徒們的身心完全融入到斑斕的雕塑圖像世界之中。隨后,取而代之的是宇宙無限的虛空,在現實空間里到處呈現重復的形象,對稱的構圖,冥想之中呈現出虛無之像,鏡子般的對影、夢幻的光影和變化無窮的幻覺造像,修行者自我已然成為這個空間中的一份子,這種情況下,面對諸神時,修行者會誘發產生升天的幻覺體驗。更可貴的是,當信徒面對鏡子般的對影,夢幻的光影時,仍處在一個相對有秩序的空間,由于佛像擺放有規則,幻景并不雜亂,這不是催眠,也不是迷惑,而是在講法理,反復觀佛,越是虔誠就越易于大徹大悟。這種變幻和秩序在洞窟空間中時時交錯,尺度把握的恰到好處,這是中期洞窟建筑空間追求的最大成功。
云岡石窟第5窟西壁
如果說云岡石窟早期洞窟中,裝飾藝術語言的運用還不夠典型不夠集中,那么到中期洞窟,各種手段的運用已經相當自如、系統,且有想法,各種裝飾元素的組合不但有規則,疊加的也非常復雜了。對稱在建筑上的廣泛運用,使建筑各方受力均衡,造就了洞窟建筑空間的穩定性、舒適性,看起來更加賞心悅目。面對滿天滿壁的佛祖、菩薩、飛天的浪漫雕像,美妙對稱的構圖,夢境般的鏡像感應,佛國仙境的盛況,滿窟氣勢恢宏的藝術氣氛,極具感染力。仔細分析其中的規律,令人贊嘆不已,堪稱人間、空間裝飾藝術的巔峰之作。
三、視覺理論研究云岡石窟的意義
云岡石窟不僅僅是單純的雕塑作品,北魏藝術家把建筑和雕塑融合在一起,將所有雕刻作為這座特殊建筑體的組成部分,納入建筑及裝飾藝術的大范疇中進行創作。在裝飾藝術方面的運用,不單是幾個簡單的裝飾紋樣,而是將裝飾藝術形式的適形造型、裝飾藝術形式的元素語言、裝飾藝術形式的各種圖案進行有序組合,構建出一座座充滿陽剛之氣、天人合一的佛教和諧空間,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建筑藝術高度。
云岡石窟的視覺藝術,創造性的詮釋了空間藝術的唯美與協調,是大自然與建筑、景觀、雕塑結合的天衣無縫的杰作。從每個單體的裝飾藝術形象到裝飾藝術形式的構圖,再到裝飾藝術形式的壁面規劃,它完成了一個用裝飾藝術形式所構建的特殊空間體系,裝飾藝術在這里被利用,被做到極致,可謂是登峰造極。這正是云岡石窟同中國其它任何佛教石窟的根本不同。云岡石窟是古代建筑空間中利用裝飾藝術形式設計的典范,是公元五世紀佛教鏡窟空間的偉大探索,是中國視覺文化最精彩的巨制。它影響了北魏以后中國文化藝術的很多方面,在中國視覺文化歷史上有著不可比擬的重要學術價值。